小心!別隨便做夢
「小心,別隨便做夢。」我常跟大學生說:「因為,你現在做的夢,以後都可能會實現。」
我的姊姊國中畢業就被迫棄學並到工廠當女工。輪三班制的工廠與高職建教合作,學業是意思意思,廉價勞工的取得才是這機制背後的算盤。姊姊沒有屬於青春期少女該有的飛揚叛逆,對身體極不友善的輪班制度,也使姊姊的健康受到影響。姊姊從小順從孝順、不懂得為自己爭取權益的性格,更使小她八歲,當妹妹的我對未來的生涯感覺迷茫而悲觀。
國中時,作文老師出作文題目「假如我是高中生」,我望著題目,覺得諷刺。明知自己不可能讀高中,卻還要「作文」。當時,壓根兒不想寫「假如我是高中生」,於是自己亂把題目改成「假如我是大學生」交差了事。國中畢業後,果然如自己當年的預感,雖考取北聯,卻被迫自願放棄就學。我像姊姊那樣,乖順地依照父親的意思,選擇五專就讀,遠離了「以免還要讀四年大學」的高中。
不必有人教導,我從小當童工,工作還是自己找的。小六暑假,我自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幫小熊貼貼紙的家庭代工。國中,我已可勝任在游泳池從事許多種(非法)童工工作。我從賣票員、兼剪票員,做到被老闆找去當冒牌救生員。五專時,我於平日當家教,寒暑假自己跑去保險公司、唱片公司、國稅局等公家機關工讀。從小親身經驗過各種光怪陸離的詐騙集團與剝削童工的無良老闆,總算也累積了相當的「工作資歷」。小時候找工作需要寫「履歷」,自己都會忍不住列上厚厚的一大堆職業。到了五專三年級,知道同齡同學都在平行時空準備大學聯考,自己卻只能在兩年後直奔就業市場,我開始覺得焦慮、不安。當時,不願意想像、卻每天想像著自己五專畢業後,即將進入一個充滿壓迫與被壓迫關係的勞動工作市場,為此,我常暗自哭泣,夜難成眠。
我與姊姊睡同一個房間。有一回,沒值大夜班的姊姊半夜被我的眼淚鼻涕吵得無法安睡,她生氣地問我到底在哭什麼。我居然悲傷地說「我好想繼續唸書」。聽時,姊姊「哎」地一聲,在被窩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慈愛地說:「你有辦法考上的話,姊姊就說服爸媽讓妳繼續唸。」當年的我,懂得到大學旁聽,並在五專五年級時,順利偷偷報考插大,並考取插大。
但考取插大,不一定表示能繼續就學。儘管當年錄取率是0.2%,贏了上千位考生之後,能不能贏得爸媽的首肯,依然是一個謎。考取後,我向父母求情,爸媽不發一語。數十年後,姊姊跟我說,她當年暗中幫我跟爸媽求情,可能是爸媽看在姊姊已為家庭犧牲的份上,便同意讓我到大學「再浪費幾年」。實情是,我的生命自此、轉、了、個、大、彎。往後,我斷斷續續就業與就學,一直到婚後,才靠自己還清了多年來數十萬的助學貸款。
對許多在大學任教的大學教師而言,這樣的生命歷程可能不太尋常;我從來不是留洋博「士」,卻絕對是道地博「土」。對我來說,我老實經歷了一段非常踏實,也極為自我的求學過程。看看現在,想想過往,有一天,我驚覺自己此刻做的事情,每一件事都是兒時曾做過的夢。於是,我時常語氣輕柔地警告我的大學生:「小心!別隨便做夢。因為,你現在做的夢,以後都可能會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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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之1:
小五的女兒站在我身後看我對著螢幕自由書寫。讀到「救生員」時,大叫一聲:「酷耶!媽,你當童工就當過救生員...」
我說:「那是老闆心臟夠強,夠黑。這樣說你懂嗎?」
後記之2:
老姐婚後完成了空大學歷,工作中的她,依然難以脫離被剝削與受歧視的位置。但是,現在的老姐,在工作中若遇到不公不義,她會老實不客氣地發出種種不平則鳴的行動。想起來就覺得她很酷。
後記之3:
最近即將到達畢業季節,在輔導大學生升學與就業的歷程中,我發現比較不容易輔導的是,有的人並沒有夢。沒有夢,就像繪本「我不知道我是誰」裡頭的兔子達利B。達利B沒有夢,沒有對自己的認識,沒有對周遭的好奇,也可能不需要希望感或危機感。沒有夢可能天真快樂,但也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想,生命的挫折裏有一些營養好東西,而為夢想投入的時間,剛巧可以築成一個巢,孵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