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庫之夜
最完美的是應該是時間與機緣的湊巧。我們選擇了非週末的時間前來,因而眼前的冰天雪地我們全包下來了。急速下山兩千五百公尺後,我的心痛很快地消失無蹤,又隔幾日,看見報上寫著合歡山上車多擁擠等盛況,內心不禁暗自竊喜,我們玩的正是時候,冰天雪地裡,艷陽高照時。
幾天前,我們家的太陽ㄧ連排了三天的假。本來我很開心可以回台北帶父親出門走走,但父親表示身體不適不願意出遊,外加我們家太陽自己接的case又蹦出做不完的狀況,我原本配合他的假才克服萬難把工作排開,沒想到眼前的旅行就要泡湯。
就在第一天的假快過一半、約莫已經下午兩點的時候,他揹著相機裝備,累累地從樓上走下來,放話說:「差不多可以準備出去了」。坐在電腦前的我即興按下「大禹嶺民宿」字樣,幸運找到了一家民宿。電話裡,老闆跟我說他人不在山上,鑰匙會偷偷藏在某處,要我們離開時把住宿的費用也藏在某某處即可。我心想居然有這種彼此信賴的好玩事情,便問揹著相機裝備的他,要不要上合歡山玩雪,我民宿訂好了。他跟我的個性很不一樣,我覺得這種旅行充滿懸疑的氣氛可有趣,他則覺得風險挺大的,但也願意姑且試試。兩個孩子知道可以玩什麼都好,橫豎不知道什麼是雪。婆婆正巧到花蓮來,不怕冷的她,只上樓簡單帶了一件外套就說「沒問題,我又沒在怕冷。」就這樣,呼嚨呼嚨地,不到半小時我們就出發了。
綠水合流步道
又是穿越太魯閣的行程,只當路過太浪費了,我們決定帶孩子走一遭綠水合流步道。全程大約兩公里,預計一個小時可以走完。距離上次走這條步道已經將近十年了,但那美好的回憶帶著我們重新回味一遍。我們在一起十年了,這裡可是當時定情的一站,帶著兩個孩子再次走起這條步道,一步步的腳印彷彿照印著從前的點滴回憶,兩人的情愛史料就像是被記錄在綠水合流步道完整的生態林相裡一般。
綠水合流步道上的石頭保存著古老的工法,這條步道記錄著日本殖民台灣時期,面對台灣太魯閣族人的態度與行動。理番道路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裡迸現的字眼。隨著時代久遠,過去的攻伐路徑,已成為我們今日的觀光行程。走過綠水合流,彷彿重新再活過一次我們在一起的這十個年頭。無論是吊橋、老松、九穹、樟木、會滴山泉水的隧道,一景一幕都是我們回憶中不願意遺忘的。不出一個小半小時,兩個孩子果然輕輕鬆鬆地與我們一起完成這次的步道行程。接著,我們在天祥稍作停留、用過晚餐後,正式啟程目標大禹嶺的民宿前行。
冰庫之夜
抵達之前,我們在接近關原的某個空曠路邊稍作停留,這才發現,不該汲汲營營往什麼目標邁進的。下車一探夜空,我第一次發覺自己離天空居然可以這麼近。滿天的、滿天的星斗,一層又一層地向我們揭示銀河的廣漠與浩瀚。屏息凝視,即使只是片刻與夜空相望,也能感受這已是上天的恩寵。
約莫晚上八點半,我們穿越了一陣子迷霧繚繞、一陣子的晴空滿布的詭異路程後,終於抵達那間沒有老闆的民宿了。原來,老闆平日住在大禹嶺,以種植高山蔬果,間或幫忙觀光旅客修理汽車維生。近年老闆將他的工寮改建為民宿,設置了簡易的洗澡與洗手間各三間,主要服務的族群應該是踏板上的勇者,腳踏車族群,因此,設備極其簡易,熱水得自己燒才有。老闆的工寮建在高麗菜山坡上,因此我們兩人抱著孩子,幾乎是提氣直上,在幾乎四十五度坡的黑暗山路上抱著孩子真是不易,簡直令人昏厥。初抵民宿時,確實的溫度難以得知,但可以想像的是,在海拔兩千五百公尺的高山上,氣溫幾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棉被在哪裡?一夥人晚上能不能安然渡過?我們一人抱著一個已經快要入眠的小孩,找到鑰匙、穿越民宿工寮的前庭,直抵通鋪,知道自己已經到「合歡山的家」的房間之後,小咕子開心的醒了過來,小牧牧原本靜靜地準備要安睡了,但見姊姊酥醒也有了點氣力,玩興大起。怎麼也料想不到的是,兩個孩子的手不約而同地碰觸到通鋪上的棉被,接著,兩人共同的反應是,嚎啕大哭。該怎麼形容呢,棉被是冰的。而我們住的民宿,簡直就是以鐵皮為鋼骨、以木板為隔間的一間大冰庫。
於是我一夜無眠。連帶進通鋪的葡萄酒也不想碰。太冰冷了。整間通鋪沒有別人,我們取出所有的棉被蓋在身上,大約一人兩件到三件,沒有用,還是冰的。唯一可喜的是,兩個孩子一下子就打呼了。不多久之後也聽見婆婆打呼的聲音。我們兩人清醒地迎接凜烈刺骨的寒夜漫漫,夜,怎麼這麼漫長。兩個清醒的人聊起天來,文臺說,小時候讀二十四孝,不容易了解為什麼孝順的孩子要替父母親溫席,這下子可深刻的了解了,棉被冰冷不堪,不溫席可真的是大不孝。躺在床上大約四個小時之後,文臺也睡著了,我則想盡一切辦法讓睡在身邊的小牧牧別感冒,只好不時獻上我的體溫與軀體,溫和他不時冰凍的小手手。冰庫之夜在窗框上一點一滴的流過,在每下愈況的冰點溫度中一點一滴的下探,再一次地,我在失眠的零下不知道幾度的天寒地凍中,忘記自己是誰,在哪裡,來這裡要做什麼,以及自問,雪有這麼好玩嗎?比較難過的是,我在心痛。是真的心在痛,這是高山症,頭痛且暈、心跳加速、心臟緊緊痛痛的,感覺非常吃力,明明持續呼吸著,但不確定空氣有沒有被我吸進肺部。我胡亂想著我的大學生在編劇上面遇到的麻煩事情,也自己編了幾種不同版本的兒童劇劇情,總之,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可過得一點也不無聊。我的失眠也包括擔心兩個孩子是否也有這樣的高山症、憂心年過七旬的婆婆是否其實是失眠的,或是也得了高山症。好在不習慣長途坐車的婆婆一路上被暈車所苦,且她似乎真的不太怕冷,所以一點沒聽過他說起心臟有什麼難過的地方。反倒是我們兩個主角,連高山症都有一模一樣的症狀。老天。
冰雪的清晨
一切的痛,都在起床出門看見山上的雪之後被拋諸腦後。清晨即起梳洗,婆婆驚訝地發現,前一夜放在杯水裡的假牙拿不出來,整個杯水都結成冰塊,是完全的結了冰。可以見得慢漫長夜為什麼棉被永遠蓋不暖,只要沒有被棉被覆蓋的地方,就有凍傷的狀況。真是可怕的一夜。本以為我們會想盡一切辦法逃離這間民宿去靠近美好的陽光,沒想到為了讓婆婆的假牙解凍,我們還必須自己找瓦斯來燒熱水。但無論如何,黑夜已過,緊接著,整個清晨都是充滿驚喜的。比如說:走到門外,地上的水都結成了薄冰一片,門口的高麗菜都凍傷了,草都冰枯了,所有庭院的積水容器全都結結實實地凍成冰塊。帶來的水果各個都像從冷凍櫃子裡拿出來的ㄧ般。梳洗後,我們享用帶來的早餐,有冰香蕉、冰橘子。喔,想起來車上有家裡帶出來的水,走到車子前,車子上頭結成薄冰一片片,車裡頭水壺裡的水,也都已結成冰棒。酷。
合歡山戲雪
雖然一夜無眠,但心情卻是很愉快的(除了心還是很痛之外)。依照民宿老闆的電話傳授,車能開到哪就開到哪,只要警察不攔就繼續走。我們很英明地錯過所有推銷雪鏈的商人,並且找到小風口附近的冰天雪地玩雪。兩個孩子很容易搞定,我在雪地鋪上汽車用來擋太陽的隔熱紙,也挖出所有車上可以當玩具的器具(杯子、瓶蓋等等),兩個孩子一坐下來就玩了將近兩個小時。除了手指過冰有時稍微改變玩法之外,堆雪人、四方形人、杯子人,打雪球,什麼都玩。以前我上過合歡山,但從未跟「家人」,而且還是自己生出來的家人一起玩過雪,總之,我們這群沒見過雪的土包子真的是玩得滿心歡喜,玩得異常亢奮。兩個孩子忘了前一夜的冰難,直說要一直玩、一直玩下去。
最完美的是應該是時間與機緣的湊巧。我們選擇了非週末的時間前來,因而眼前的冰天雪地我們全包下來了。急速下山兩千五百公尺後,我的心痛很快地消失無蹤,又隔幾日,看見報上寫著合歡山上車多擁擠等盛況,內心不禁暗自竊喜,我們玩的正是時候,冰天雪地裡,艷陽高照時。
這是即興而來,盡興而歸。這是一套氣象專家無法預測,旅遊專業難以逆料的旅程。婆婆不斷感嘆地說自己是年過七十才第一次看見雪,兩個孫子不過三、五歲就看過雪了。兩個孩子後來確實也真的玩得相當盡興了,最後,他倆堅持一人抱走一杯雪。這雪,從合歡山抱到天祥才完全化盡了,旅程中,總算老實為他們上了一堂自然科學課。緊接著,我們還有一段爬山計畫,但這又是另一段旅程了。
下山之後,我們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文臺說,這個假他放得是刻骨銘心,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則是玩得痛撤心扉,也有大快我心的感受,一輩子也不想忘。幾天以後我問小咕子,那天在「冰庫的家」為什麼哭。小咕子回答我,「不是哭,這是『被冰棉被嚇到了』啦!」「冰棉被」,真是個精準的用字。回到平地後這段日子,剛巧是小咕子跟小牧牧愛上數數的時間。小咕子又開始數「我們的家」了,她博愛地把住過的地方都算成是的我們的家。布洛彎的家、金針山的家、台北的家、台南的家、宜蘭的家、松果的家、冰庫的家,數著數著,她就要數糊塗了,便問;「爸爸,我們到底有幾個家啊?」